饒宗頤教授與李焯芬教授茶敍──沒有出家的苦行僧

文:郭悅言 | 2018-02-21

(圖:黃永昌)
(圖:黃永昌)

被冠以「業精六藝,才備九能」的饒宗頤教授,後輩都尊稱他饒公,這天難得輕鬆,跟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館長李焯芬教授茶敍﹔雖說「輕鬆」,雖說「茶敍」,然而饒公的「閒談」,也離不開學問,細心的女兒更帶備著作三本,隨時作註釋。

在這個難得的日子,饒公談到如何與佛結緣。

一身大紅棉襖的饒公,不說話時,總一派儒者地安坐著,只要話題一涉及學問,你會發現,他的眼睛在發亮,且急不及待的參與。

饒公彷彿為學問而生,他既是書畫家,又是敦煌學專家,也精於楚辭,研究的還包括古文字學、金石學、宗教學、方志學等,已出版學術著作六十多部,發表論文四百多篇。這塊「瑰寶」,深居簡出,除了出席學術研討會或獲頒授學位典禮外,其他時間,他默默耕耘,留守在自己跑馬地的小天地。

如何與佛結緣

這樣一位文化巨人,在香港,幾乎是碩果僅存,他可以為研究學問,不知餓,不知渴,甚至不知倦。茶敍間,他興致勃勃的談敦煌白畫、談法國學者白希和如何從敦煌搬去幾千書卷珍寶、談他與法蘭西學院的淵源、談佛經與梵文的關係、談甲骨文與龜、談印度文演變、為六祖慧能平反他目不識丁的傳聞、談氣功和書法如何養生……女兒清芬不時在旁做著喝茶的動作,提示父親是時候潤一潤喉頭,饒公明白女兒心意,乖乖的拿起茶杯。

誠然,饒公的學問深而廣,部分更是專家才聽得明白,幸有李焯芬教授即時解話,讓在座的聽得津津有味。

「與佛結緣,始於年幼,那時剛上小學,回家路上的街角,有人在白描,我感到好奇,天天站在那兒看,久而久之,畫師跟我說,來來來,我教你。於是,我用白描的方法,畫起佛相來。」饒公回憶,佛緣結自年幼,同時結於學問。

父親饒鍔是潮安的錢莊老闆,可以發行五百元大額鈔票,饒家家學淵源深厚,父親和二伯父都是研究佛學的學者,饒公自小閱覽不少佛教典籍,五歲便隨父習經史,學識就這樣從老家那過萬藏書的書香薰了出來,同時繫出了佛緣。

少年時,饒公白描佛相。後來,敦煌的珍寶,分別被英、法等國取走,1965年,饒公遠赴法國國家文獻中心及吉美博物館從事敦煌研究,並專程到英、法博物館尋找敦煌畫稿,這才有機會接觸這些重要文獻,不失為一種緣份。而這麼多年來,饒公的藝術作品,總不乏白描觀音、菩薩和法相,加上饒公是佛學家,在學術研究上,跟佛學從沒離開過。儘管如是,饒公至今沒有皈依。

做學問像苦行僧

「一點不容易呀﹗南傳佛教,是三時起床念經,早上化緣,過午不吃,不容易呀﹔禪修時坐不正,會被當頭棒喝,不容易呀﹔印度人修道,更會躲在山洞裏,很多規律,真的不容易,還是做研究好一點,哈哈……」

饒公選擇了做學問,但他的研究方式卻跟苦行僧沒兩樣。為了研究一門學問,他可以不辭勞苦,跑到發源地考察。像研究敦煌藝術,他跑去莫高窟,為了解讀敦煌樂譜,他開始習古琴﹔還有些做法,叫人匪夷所思。

「我對很多學問都有興趣,故研究很多問題,當中不乏涉及古代文明的問題,為了看得懂第一手資料,我會學習他們的文字,這是很需要耐性的,有些研究,用上幾十年,我沒把過程說清楚,怕會嚇驚大家﹔但我很享受這個追尋的過程,找到答案時,很高興,充滿樂趣,只有自己知道,噢﹗原來係咁簡單,哈哈……」

就這樣「哈﹗哈﹗」笑幾聲,饒公已通曉英語、法語、日語、德語、印度語等多國語言文字,而他對古梵文和巴比倫古楔形文字亦頗有研究,有些文字連本國人也少有通曉的。如李焯芬教授所說﹕「饒公做學問的特色,是參考中外文獻文物,經一番研究,最後得出個人的精闢見解,甚至是學術上的突破,從學問中得到大趣味,科學家也是如此。須知做學問,絕不是炒作。」

饒公和不同學者的合照(圖:香港大學)
饒公和不同學者的合照(圖:香港大學)

做學問不忘注重健康

聽覺有點毛病的饒公,記憶力卻一點不弱。為了做學問,饒公很注重健康,因為研究是刻苦的,沒有健康,便很難做研究。他的養生之道,是每天打坐﹕「人的身體,是個人的天地,我二十多歲開始每天打坐。」說得興起,饒公即席示範,盤腿而坐,腳底朝天,做出跏趺的姿勢,同時揮舞右手,示範書法的姿勢,像極老頑童,女兒清芬一直在旁「護駕」。

對清芬來說,饒公是慈父,更是一位學者,為了支持父親做研究,她毅然辭去工作,專心照顧父親的起居和對外事務。當饒公那九百呎書房放滿了書,清芬多找一個書房,給他作畫之用。

饒公習慣了今天的事今天做,於是經常往來兩個書房,雖只是兩街之隔,卻有六十梯級要走。2003年的一個下午,饒公有點暈眩,醫生說可能是耳水不平衡,吃了藥,沒甚改善,且右手開始麻痺,原來是輕微的中風。自此,清芬要父親多睡一點,過往凌晨起床做研究,這兩年學懂悠閒一點,六時才起床,下午還午睡片刻。

饒公調皮的說﹕「係呀﹗我而家好喜歡瞓覺。」又笑了起來。

有感父親每次外遊都是為了學術研究,女兒希望父親輕鬆享受生活,去年特意跟父親到澳洲旅行,還為父親安排了頭等機位。雖說是「旅行」,行李中仍帶備文房四寶,皆因女兒知道父親心意,研究可暫時放下,然寫字作畫卻不可斷。

對於女兒的無微不至,饒公笑得開懷﹕「我不懂做菜。」彷彿女兒在旁什麼也安心。

「那你會燒水嗎﹖」

父女倆有點為難,最後清芬說﹕「他連爐火也不懂得開,算懂嗎﹖」

饒公有的是大智慧,他的生活就是做學問,簡樸而懷赤子之心﹔一如佛家所言「轉識成智」,即在學問中領悟佛法,得智慧,將佛的知識轉成了自己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