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清新的佛理詩——敬安法師(二)
文:鄭運蘭 2022-03-02
敬安法師即使以佛教內容寫詩亦不脫其胸次灑脫,詩中善用影字,有「三影和尚」的稱號[1];又因其詩有五影字韻絕佳,故又被稱為「五影和尚」。[2]例如這詩不是直接寫影,而是描寫水中倒影,暗示世間事物即使如金翡翠、玉樓臺般瑰麗,也只是如幻似影,並不恆久真實。以蓮花、寶樹暗喻西方極樂世界,才是最究竟的依止處。末句是加強修行者信心,眾生本具佛性,只要有信願行的決心,必可得生淨土。《警世二首,十三、四疊前韻》是慨嘆世人仍迷戀著六塵世間:
「世界都藏一粟庵,佛身無量且言三。拈花迦葉微含笑,杜口維摩默不談。聲色叢中呼不醒,公侯枕上夢方酣。可憐滿眼痴兒女,六賊家家認作男。」[3]
「三」指佛的「三身」,即圓滿報身、清淨法身、千百億化身。這詩雖帶有宣揚佛法的元素,但情調並不枯燥,反而風格清新、隽永,想象奇特、豐富,將迦葉尊者、維摩居士擬人化,藝術手法鮮明獨到。寫於宣統元年(1909)的《夢洞庭》屬晚年作品,構思奇特:
「昨夢汲洞庭,君山青入瓶。倒之煮團月,還以浴繁星。
一鶴從受戒,群龍來聽經。何人忽吹笛,呼我松間醒。」[4]
敬安法師於同治十二年(1873)離開湖南,光緒十年甲申(1884)才還湘[5],這詩表達了他對家鄉的懷念。這首詩前四句寫境,人境合一,詩人在松間入夢,夢中與湖南名勝洞庭湖融合為一,想像自己把蒼郁鬱的君山汲進瓶中,再將瓶中洞庭水倒出來煑天上的圓月,用以浴繁星。以撲朔迷離,亦幻亦真的浪漫手法來描述洞庭洞,隨着夜漸深、月色下深淺光線所浮現的不同景色。後四句寫人兼說理,以鶴來受戒,龍來聽經,充滿神奇詭異色彩,末聯突接夢醒而結束,留有餘韻。
悲愍眾生、關懷家國
詩的題材、內容反映時代。敬安之詩,不僅是模山範水之作,經歷晚清國運衰落、外強侵略影響,中晚年詩作滲透深厚的愛國憂民情懷,趨深沉悲壯。光緒二十六年(1900),眼見八國聯軍攻打天津、北京之役,翌年清廷倘與英、美、俄等十一國簽訂《辛丑條約》議和,不禁哭訴:
「天上玉樓傳詔夜,人間金幣議和年。哀時哭友無窮淚,夜雨江南應未眠。」[6]
末句代表了國人對喪權辱國的心聲。其感情豐富及愛國情懷,可能感觸當年戊戌政變(光緒二十四年,1898)及探望在牛莊戰事而截肢的朋友,寫下了不少反映戰爭的痛苦的詩歌,有《明妃怨感,感友人作》、《棄婦吟》、《書胡志學守戎牛莊戰事後五絕句》、《從軍曲三首》、《前征婦怨》、《後征婦怨》。據《書胡志學守戎牛莊戰事後五絕句》詩序記述,光緒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戰爭爆發,翌年清廷派湘軍在遼寧省牛莊與日軍對峙,其友胡志學在戰役中斷足被日軍俘虜;至六月,清廷派李鴻章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割讓臺灣,其友才被放還。光緒二十四年(1898),敬安探望其友人,看見他的木製義肢及身上槍痕,感概寫下五首絕句詩:
「一紙官書到海濱,國仇未報恥休兵!回看部卒今何在?滿目新墳是舊營。」[7]
「一紙」指《馬關條約》。「部卒今何在」指牛莊一役,湘軍以寡敵眾,僅二千兵力,仍奮力還擊日軍。《從軍曲三首》借十三歲便要上戰埸的少年,反映對戰爭的哀怨:
「十三從軍便守邊,五千鐵騎常相連,長城一戰陣亡盡,我心何望圖凌煙。」[8]
愍念眾生最究竟的方法是引導他們出離生死輪迴,《淨土詩,仍次前韻》鼓勵眾生求生淨土:
「龍行雨過月如鏡,淨土分明入夢來。池上雙巢金翡翠,波中倒侵玉樓臺。蓮花出水湛然潔,寶樹成行不假栽。欲往西方安樂國,須憑信力斷疑猜。」[9]
1912年九月,敬安法師似有不祥之兆,又牽掛著當時佛教面對的困境,借鳥雀表露孤掌難鳴的心情,相信差不多是他絕筆之作:
「晨鍾數聲動,林隙始微明。披衣坐危石,寒鴉對我鳴。似有迫切懷,其聲多不平。鷹隼倏巳至,一擊群鳥驚。恃強而凌弱,鳥雀亦同情。減余鉢中食,息彼人中爭。我身尚不好,身外復何營?惟憫失乳雛,百匝繞樹行。苦無濟困資,徒有淚縱橫。覺皇去已邈,誰為覺斯民?」[10]
詩歌藝術風格
敬安法師早期的詩歌風格受湖湘詩派影響,詩風宗六朝、初唐間,有賈島苦吟求工創作風格;整體詩風,不拘一家之法,凡齊梁體、謝靈運、杜甫等,皆可接受。諸體之中,五絕字少節促,最易為但最難工,敬安尤擅於五律及五絕,其近體詩亦清圓流利,喜以《楞嚴經》《圓覺經》夾雜《莊子》《離騷》而歌。[11]中年之後,詩格駘宕;詩風豪放雄渾,呈自然、質樸、隽永。因為晚清的國運,後期詩歌涵蓋時局及悲天憫人的內容,是實踐佛教慈悲、關懷社會的入世本懷。
傲雪寒梅,留有餘香
敬安法師的梅花詩為我們展示芬芳香潔的世界。咏梅既是詠物,也是歌詠人的高潔品格。佛教戒律以戒香為喻,耐寒的梅花可以代表傲骨人格,也可以代表修行悟道上的堅毅精進。敬安法師如梅花的堅毅,在寒冬中無畏無懼的精神,餘香仍留在世人心中;在他圓寂數年後,虛雲和尚仍追憶故人:
「昔年相遇楚江頭,此日江南踏雪遊。幾樹寒鴉迷古道,一聲羌笛動新愁。遺詩每誦心先碎,墓草成荒淚暗流。回憶北平淒絕處,龍華殘寺影空留。」[12]
[1] 戒元所藏手稿:《詩僧八指頭陀遺事》,載《文集》,第527-529頁。
[2] 于榕章:《紫荊山館詩話存稿》,轉引自《清詩紀事》,第二十二册,第16169頁,《夫須詩話》:「寄禪詩善用影字上。」
[3] 《警世二首,十三、四疊前韻》,《續集》,卷七,第475頁。寫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
[4] 《夢洞庭》《文集》,第325頁。
[5]《岐山感舊詩序》《詩集》,卷六,第386頁。
[6] 《聞陳考功窮居江南,尚能周恤死友黃蓉瑞大令。感其風義,作此寄之》,《文集》,第222頁。
[7] 《書胡志學守戎牛莊戰事後五絕句》,其五之三,《詩集》,卷十,第414頁。
[8] 《從軍曲三首》三首之一,《詩集》,卷十,第414頁,寫於光緒二十四年(1898)
[9] 《淨土詩,仍次前韻》,《續集》,卷六,第462-463頁,寫於光緒三十二年(1905)。
[10] 《壬子九月二十七日,客京都傳源寺,晨起聞鴉有感》,《文集》,第364頁。
[11] 喻謙:《新續高僧傳》,卷六十五,臺北:琉璃經房,1967年,第四冊,第1878-1883頁。
[12] 虛雲:《寄禪和尚逝世經年,雪中重過湘溪寺》,載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