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他力信仰是佛教嗎?漢、日佛教之差異(上)
文:程廣泉 | 2021-09-15
「純他力信仰念佛是佛教嗎? 佛教有宗派嗎?……」
這是一個很大的課題!近年看過不少中外佛學書藉及佛教書刊,有不同說法,這些內容一般是如何建立呢?
漢傳佛教到清末時,佛教徒開始以哲學及理性角度來復興佛教。[1] 當時清末之佛教徒都參照日本學者的佛教典藉研究方法,並引用日本借用漢字來理解英語之辭彙,例如政治(politics)、 社會(society)、宗教(religion)及教育(education)等。[2] 還有從日本請回不少唐代中期武宗「會昌法難」時燒毀的佛典。然而,亦引入不少日本佛教特質的思想來漢傳佛教中。[3]
日本佛教
一、德川幕府(17世紀)——由諸宗兼學至宗派分離
日本佛教自唐代以來皆以漢傳佛教為修學對象,即沒有分宗別派,以戒為基礎,一直都是諸宗兼學,不分三論、法相、律學等。然而,由於不同地區之寺院與居士間之所屬等問題發生混亂,到了德川幕府就採用分門分派之制度。 [4]
每宗派有一本山,定立一宗之宗主,又採用一套經論為依據,例如日本淨土宗及淨土真宗只崇所謂「淨土三部經」及念佛,不講習法華經論或壇經禪修等,反之亦然。 按日本淨土宗《選擇本願念佛集》:
初「正明往生淨土之教」者,謂「三經一論」是也。三經者,《無量壽經》、二《觀無量壽經》、三《阿彌陀經》也。一論者,天親《往生論》是也,或指此三經號「淨土三部經」。[5]
如此一來,《無量壽經》、《觀無量壽經》、《阿彌陀經》、《往生論》便從其他佛典中分割出來。「淨土三部經」及一些日本佛教之特質更套在現代漢傳佛教之中。然而,承傳大乘佛教之漢傳佛教就不是這樣,多以「千經萬論」來學佛修行。
二、明治維新(19世紀末)——推廢佛毀釋及開設佛教學
到了1868年之明治維新時,由於推行廢佛毀釋而採取了神佛分離之過程,佛教就變成佛教學,不用受戒,並成立佛教大學以宗學(shugaku)來研究佛教,亦出了不少佛教徒學者及出外留學,當中有淨土真宗大谷派之南條文雄 (Nanjo Bunyu) (1849-1927) ,其著有《日本十二佛教宗派簡史》(圖一 a/b)。
佛學研究
一、日本佛教研究
首屆世界宗教會議(World’s Parliament of Religions)於1893年在美國芝加哥舉行。日本代表團以日本佛教屬於北傳大乘佛教介紹給與會人士,由於沒有其他大乘佛教之代表,日本佛教及日本佛教研究便成外界對現代大乘佛教研究之主要對象 (圖二)。[6]
經過了德川幕府及明治維新之改革後,日本佛教之分宗別派及廢除受戒之特質便與原始及漢傳佛教向異了。當中日本淨土宗及淨土真宗更成獨立宗派,前者定日僧法然 (1133-1212)為宗祖,其宗只崇其所謂「淨土三部經」,後者定日僧親鸞 (1172-1262)為宗祖,其著《顯淨土真實教行証文類》更推崇只靠信仰阿彌陀及口念佛號,成了只靠他力之宗教。[7]
二、漢傳佛教研究
自1890年後,不少華人學生留學日本。楊文會(字仁山; 1837-1911)更被譽為第一個到過歐洲的中國佛教徒,並於英國認識南條文雄,其後請回不少已失傳的佛教經典,又建立祇洹精舍,這是中國第一所現代化的佛學教育機構。[8]
楊仁山之學生歐陽漸 (1871-1943)及呂澂 (1896-1989) 便從日本學到的西學,應用於現代漢傳佛教之研究,歐陽漸專研唯識學,而呂澂專研以文獻學、歷史學、哲學方法來研究漢、藏佛教。[9]
漢、日佛教之差異
楊仁山請回佛典後研究所得,已經找到漢、日佛教之重要差別,正是日本淨土宗及真宗典藉中把聖道、受戒、發菩提心分割開,並於1898-1900時與南條文雄及日本淨土真宗僧人辯論了三年之久,但因戰事而終斷。[10]
《楊仁山居士遺書中》之〈闡教篇〉 收入了他的書信(圖三):
a) 闡教芻言;
b) 評〈選擇本願念佛集〉;
c) 評〈真宗教旨〉;
d) 評〈小粟栖陽駁陰資辯〉;
e) 評〈小粟栖念佛圓通〉(圖四) ;
f) 雜評。
一、自他二力、不廢聖道
楊仁山指出日本淨土宗及真宗典藉中把聖道(發菩提心、受戒)與淨土法門分割開,又分宗別派,皆不是佛教及漢傳佛教之主張。
楊仁山〈闡教芻言〉云:
…爰取選擇本願念佛集閱之。覺其中違經之語甚多。已略加批評。復取真宗教旨詳覽一徧。逐細辯論。
…今日所期於真宗者無他。唯在乎闡教之言。不背淨土三經耳。夫菩提心為淨土正因。今欲往生淨土。而唱言捨菩提心。是南轅而北其轍也。
…西方淨土。佛力所成。順佛意則往生易。違佛意則往生難。若說法不順經義。則是捨易而就難矣。豈有謗法之人。而能生淨土者哉。近代以來門戶之見。牢不可破。[11]
又按〈真宗教旨〉云:
…獲真宗教旨一卷。悉心研究。覺與經意不合處頗多。遂參註行間。以備芻蕘之採。真心論道。不避忌諱。
…極樂淨土。由彌陀願力所成。彌陀既發大願。勤修聖道。方得圓滿。經云。住空無相無願之法。無作無起。觀法如化。此即聖道之極則也。以聖道修成本願。若云捨聖道。則是違本願矣。因果相違。豈得往生。經云。深信因果。不謗大乘。良有以也。以淨土為入聖道之門。生淨土後。則一切聖道。圓修圓證。
若在初修時。唱言捨聖道。便是違背淨土宗旨矣。[12]
…貴宗所奉者大經第十八願。今先錄願文。隨後解釋。經云。設我得佛。十方眾生至心信樂。欲生我國。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覺。唯除五逆誹謗正法。(文)此中有乃至二字可見七日持名。減至一日。又從一日。減至十念。是最少最促之行也。向下更無可減矣。大經下輩生者。正是此機。其上輩者。是十九願所被之機。今云十八願為正定聚。十九願為邪定聚。此即大違經意。十八願末言五逆謗法不得往生。凡與經意相違者。均是謗法。觀經下品下生。十惡五逆回心即生。未收謗法。蓋謗法者。與彌陀願光相背也。今判十八願所被之機。生真實報土。十九之機。止至化土。此等抑揚。未知何所依據。請將經文確證。一一指出。以釋羣疑。[13]
楊仁山真心論道,不避忌諱地直指〈真宗教旨〉「捨聖道」強改了《佛說觀無量壽佛經》「若云捨聖道。則是違本願矣」之原意。
按《評〈選擇本願念佛集〉》云:
貴宗道友惠贈七祖聖教。已將往生論註。安樂集。觀經疏。刊板流行。頃承心泉大師屬刊全書。因逐一檢閱。見得此集與經意不合處頗多。略加評語。
本集(〈選擇本願念佛集〉)第一云。道綽禪師立聖道淨土二門。而捨聖道正歸淨土。
(楊云:)此一捨字。龍樹道綽皆不說。說之則有病。蓋聖道與淨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本集(〈選擇本願念佛集〉)第一又引道綽安樂集上云。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淨土一門。可通入路。故大經云。若有眾生。縱令一生造惡。臨命終時。十念相續。稱我名字。若不生者。不取正覺。
(楊云:)縱令一生造惡。經文中無此六字。…
…
…本集(〈選擇本願念佛集〉)第十六又云。善導觀經疏者。是西方指南。行者目足也。觀經所說十六法門。無一不是念佛。此文所判。似專局乎持名也。
(楊云:)此集專以持名為念佛。而觀想等法。均判在念佛之外。非經意也。[14]
楊仁山更指〈選擇本願念佛集〉改佛經及漢傳佛教祖師善導法師論說之原意。
再按《評〈小粟栖陽駁陰資辯〉》云:
佛說接引往生。皆是顯他力之教。三輩九品。皆仗佛力而得往生。若全仗自力。必至圓初住。別初地。始能十方世界。隨意往生。故知淨土三經。勸進往生。全仗他力。而仍以自力為階降之差。我佛慈悲。所以誨人者至為圓妙。若以三輩九品為自力往生。則失經意矣。
…天親往生論。於依正莊嚴後。攝入一法句。明淨土不外乎聖道也。曇鸞釋之甚詳。[15]
楊仁山再指〈小粟栖陽駁陰資辯〉又改佛教淨土法門及漢傳佛教祖師曇鸞法師論說之原意。
按《評〈小粟栖念佛圓通〉》云:
原書(〈小粟栖念佛圓通〉)引善導法事讚土云。弘事多門四十八。偏標念佛最為親。人能念佛佛還念。專念想佛佛知人。
(楊云:)佛還念及專念想佛等語。可見善導以念字通於心口。貴宗判定屬口稱。亦不合善導意也。
原書(〈小粟栖念佛圓通〉)云。問。單曰十念。何以知其為口稱哉。答。據善導觀念法門。以十聲稱名。釋乃至十念。往生禮讚。亦以十聲稱名。釋乃至十念。十念之非心念意念者。皎如白日。
(楊云:)稱名本在念佛之內。若執定念佛必局於稱名。則於經意不貫。此段願文。須查考梵本。若原文仍屬意業。即不得從善導改作口業。譯師最為慎重。不許任意竄改也。若口稱與心意無涉。則口稱佛名。心念五欲。心口兩歧。尚得入彌陀願海乎。偏邪之見。至於此極。何足與辯。
原書(〈小粟栖念佛圓通〉)云。本宗以第十九願為方便。以其取菩提心等行也。此十九之成就為三輩。三輩皆舉菩提心。十九之菩提心自力。則三輩之菩提心亦自力也。開十九為觀經。以十九為方便。則觀經亦方便也。三輩九品。開合之異。三輩菩提心自力。則九品菩提心亦自力也。散善有二。一者三福。二者九品。此三福九品。亦開合之異。九品菩提心自力。則三福菩提心亦自力也。三福者。世戒行也。行福中有發菩提心。上下品有發無上道心。十九。三輩。三福。九品。一切屬散善之行。非本願之行。又云。自力菩提心有多種。末代凡夫豈得發此菩提心哉。彌陀因位捨之。據其難行也。
(楊云:)謂觀經之定散。大經之三輩。不順佛願。是謗釋迦。謂彌陀因位捨菩提心。是謗彌陀。吾不知栖君是何等人也。彌陀因位捨之一語。不怕拔舌泥犂。何敢出此語。釋迦教中實無此語。勢至教中有之乎。吾不得而知也。彌陀因位捨之一語。不知栖君出於何心。鄙人返己自忖。假令刀鋸在前。斧鉞在後。以威力逼之。我亦情願粉骨碎身。決不忍出此一言也。[16]
楊仁山指〈小粟栖念佛圓通〉所教之「口稱念佛」,並非漢傳佛教之念佛思維,修捨菩提心更是謗佛。
楊仁山〈雜評〉云:
…觀此番辯論之言。貴宗之骨髓見矣。佛經且任意廢棄。何況凡位學者之言而不肆口詆訶。率意陳言。可謂不度德不量力也。我輩篤信他力。仍不廢自力。諸經之公義也。公等單說他力。不許稍涉自力。黑谷之私見也。欲樹一家之門庭。盡廢千佛之正軌。吾不知其可也。
…三輩九品所發菩提心。皆是四弘誓。即不知發此誓者。亦隱含三心。若必指無上菩提之心。是在十信滿時。一發此心。即入圓住。便能現八相成道。上品上生者。見佛之時。即發此心。然凡夫發四弘誓。亦徹於究竟。必至究竟位。弘誓方滿也。所以為因果交徹之心。三輩九品以外。別有一類。是修觀者往生之相。十六觀以第九為絕頂。可分為九品。然觀成之人。勝於上品上生。以其現生受記也。後之七觀。推而廣之。以盡聖凡之際。思惟攝取莊嚴佛國清淨之行一語。須善會通。蓋法藏比丘見果知因。其所修菩薩道。皆是莊嚴淨土之因。若捨聖道。何得有淨土耶。 [17]
楊仁山指漢傳佛教淨土法門皆修自他二力,也學佛發菩提心,不應廢改,否則不生淨土。
…後續
[1] 見Joachim Gentz, “Buddhism and Chinese Religions,” (St. Ottilien: EOS, 2008) 31-2.
[2] 見Gregory Adam Scott, Building the Buddhist Revival: Reconstructing Monasteries in Modern Chin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94.
[3] 見Jimmy Yu, “Revisiting the Notion of Zong: Contextualizing the Dharma Drum Lineage of Modern Chan Buddhism,” Chung-Hwa Buddhist Journal 26 (2013): 117.
[4] 見 Aaron P. Proffitt, “Mysteries of Speech and Breath: Dohan’s (1179-1252) Himitsu nenbutsu sho and Esoteric Pure Land Buddhism,” (PhD diss., University of Michigan, 2015), 12.
[5] Honen, Senchakushu T. 83, 1-20; SHZ. 310-50
[6] 見Judith Snodgrass. Presenting Japanese Buddhism to the West: Orientalism, Occidentalism, and the Columbian Exposition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3), 1.
[7] 見Ruben Habito, “Shiran’s Pure Land Buddhism as a Way of Being Religious: Some Twenty-first-century tasks for Shin Buddhist Theology,” in Path of No Path: Contemporary Studies in Pure Land Buddhism Honoring Roger Corless, edited by Richard K. Payne (Berkeley: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 and Numata Center for Buddhsit Translations and Research, 2009), 194.
[8] 見 鄭庭河著: 〈清末民初思想界的“宗教問題”〉,《漢學研究學刊》,2015年,第六期, 頁85-6。
[9] 見 藍吉富著:《二十世紀的中日佛教》(台北市:新文豐出版公司,1991),頁206。
[10] 見 張舒晴著:〈楊文會與日本凈土真宗的辯論〉碩士論文(山東大學, 2019),頁11。見 沈文星,姚彬彬著:〈楊仁山居士在甲午戰后對日本凈土真宗的批判〉,於《寧夏社會科學》,2015年,第二期,頁 105-7。
[11] 見 楊仁山著:《楊仁山居士遺書》(CBETA 2021.Q1, B28, no. 157, p. 709a17- 710a5) 。
[12] 見 楊仁山著:《楊仁山居士遺書》(CBETA 2021.Q1, B28, no. 157, p. 710a18-b11) 。
[13] 見 楊仁山著:《楊仁山居士遺書》(CBETA 2021.Q1, B28, no. 157, p. 713b4-15) 。
[14] 見 楊仁山著:《楊仁山居士遺書》(CBETA 2021.Q1, B28, no. 157, p. 713b18-717a6) 。
[15] 見 楊仁山著:《楊仁山居士遺書》(CBETA 2021.Q1, B28, no. 157, p. 717a8-b6) 。
[16] 見 楊仁山著:《楊仁山居士遺書》(CBETA 2021.Q1, B28, no. 157, p. 722a9-712a4) 。
[17] 見 楊仁山著:《楊仁山居士遺書》(CBETA 2021.Q1, B28, no. 157, p. 727a14-b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