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腰包,聲音慢步,細如人生

文:鄺志康    圖:Tim Liu | 2016-03-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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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覺得現代人不懂得聆聽-身邊聲音太多、意見太多,干擾了我們學懂如何去聽,而聆聽應該是靜心的事。楊陽的聲音掏腰包(soundpocket),重新喚醒大眾對聲音的關注。隨風入夜,潤物無聲,原來聲音猶如人生,要慢嚼,滋味才會走出來的。

楊陽是掏腰包的創辦人兼執行董事,訪問正式開始前,我們跟她分享參加春季一連串展覽、拍賣會的經歷和感受。她直言,香港的藝術環境有所欠缺,像我們常強調展覽要合家歡、老少咸宜,側重點多往如何讓觀眾明白處傾斜,焦點未能落在藝術家所關心的事物上,詮釋和論述也來得片面;有時候為了宣傳效果,甚至刻意略過連藝術家也念茲在茲探討的不確定元素、議題,而偏偏這些重要組成部分,不是單次展覽便足以完整傳達,還有待後續討論和思考,而且思考過程要慢,敏感度也要高,兩者相輔相成,精髓才會跑出來。

「做成這種局面媒體也有一定責任。」楊陽期望,大眾媒體可以做得更好一點。多年來無數記者問她們的問題不外乎是同一堆,重覆又重覆。「其實這還不是太要緊的事情,始終面向的觀眾各有不同,同一件事反覆交代也是無可厚非。最糟的是我不認為他們對藝術提升了興趣,最關心的不外乎是Art Basel 來了,雙年展又開始了……藝術每天都在變化,發生的事情何其多,關注點又何止一、兩個大型展覽? 」

楊陽喜歡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她說,可能是個人的一種執著,尤其當藝術界越來越靠向商業化時,藝術的發生場景彷彿只是大家穿華美衣服,在開幕典禮上喝美酒。事實上當然不是如此,可是久而久之形象化了,欣賞藝術隱約成為階級性的活動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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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腰包的起源

在成立聲音掏腰包前的一段日子,楊陽曾在理工大學任教設計課程,她和一群關心本土設計的同道中人創立了Habitus,作為推廣本土設計的交流空間。他們有感設計學生求學好像只為了將來獲大公司受聘,設計品牌、廣告。Habitus相信,設計師其實可以有更多不同面向,應該在社會上尋找屬於自己的位置。楊陽和拍擋們鼓勵設計師成立自家品牌,然後展示作品,希望形成一種風氣,可惜後來業主加租十倍,他們不得不放棄。

其實在更早時,楊陽還是港台的一名導演,因工作關係認識了Para Site的成員,及至2003年,他們組隊參加了威尼斯雙年展。那一年,謝素梅代表盧森堡參展,她的錄像裝置《回音》 (L’Echo)令楊陽感動得難以忘懷。「情節很簡單,就是一位女孩,背對鏡頭,身穿紅裙,在山谷下拉大提琴。我站在作品前,心裏想,如果多些人欣賞便好了。當時我連策展是甚麼都不懂,只是單純覺得它好看。」回想起來,這件事填補了她內心的一個罅隙-香港藝術作品要不是沒有內容(substance),便是內容太多,要我們不停去解讀。她偏好怡情直接的體驗,憑藉這種感覺,策劃了一個聲音展覽。理念是要大家走出去,從一個地方步行至另一個地方,讓慢步也成為接收藝術及美學經驗的過程。

展覽完結後,有藝術家認為應該繼續下去,聲音藝術實在不算得上是備受注目的範疇。自此楊陽便開始計劃如何為發展聲音藝術出力,終於在2008年正式成立了聲音掏腰包。草創時期,還沒有政府資助,大小事務都要親力親為。「我們辦了些小型工作坊,到樓下公園錄音。參與人數很小,只有三、四人,而且是行外人。記得有位劇場導演,他說數十年來一直跟聲音設計師合作,卻不知道他們在想甚麼,打算透過工作坊了解一下。」楊陽坦言,其實組織的主要觀眾群是藝術家,可惜香港的聲音藝術家數量少。

2009年取得資助後,「聽在」聲音藝術節遂應運而生。藝術節結集來自世界各地及香港藝術家的作品、現場表演和開放對話,並邀請公眾一同聆聽,提醒觀眾要專注於聆聽本身。藝術節一直來都備受注目,可是楊陽卻說,完成今年這一屆後會暫停一下,好靜下來思考到底這是否最適合的模式推廣聲音藝術。

藝術品當然不只是消費品

掏腰包另一個核心的項目是藝術家支援計劃,對象是剛畢業沒多久的年輕人。除了2010年資助一位藝術家外,基本上每年都有兩位受助人。他們每月獲取六千元,金額雖然不多,但也能夠幫補一下工作室的日常開支和添置器材,「在香港生活的壓力太大了,資助算是一種支持,希望他們不至於感到太孤單。」支援計劃去年新增了為期四星期的海外駐留計劃,讓藝術家多體驗外國的藝術環境。

外國藝術家和策展人想多了解香港,有沒有人在做同樣的創作,聲音掏腰包像一道橋樑,連接香港跟世界各地的聲音藝術家。成立快七年,過程中幫助了不少藝術家,楊陽認為算是站穩了腳跟,但她們的宗旨並不是把聲音獨立標榜出來,推廣那是最好的藝術,反而重點是讓更多人關注聲音,從而明白聆聽的重要性。

聲音藝術在香港從未脫離小眾的園地,Samson Young( 楊嘉輝 )這樣入屋、受媒體注視的名字,在在少數。掏腰包目前在文字記錄上努力下功夫,出版方面也會加強。「華語世界寫聲音藝術的並非沒有,像姚大鈞、顏峻等人當然寫了不少,但我們始終是香港人,粵語中對聲音文化有其自成一套的語彙,這些慢慢有待整理、發展出來。例如到高雄出席工作坊,常常會感到詞窮,找不到適合的詞語形容我們對聲音藝術的感受和看法。」

拜師學藝:藝術家工作坊,藝術家在柴灣碼頭進行田野錄音圖片由soundpocket提供

楊陽表示,欠缺實驗園地也是另一個挑戰。有些藝術家要通過展出才會弄清楚自己在做甚麼、想做甚麼。倘若他們有機會表現創作理念的話,即使作品完成度不高,也有助繼續探索路向。整個大環境如果只一味要求藝術家呈獻完整作品的話,便會錯失那些只有在實驗性質情景下才得以萌芽的珍貴種子。「我們正正鼓勵大家將消費心態拋開,觀賞藝術時並非必定要得到一些甚麼的。」她補充,事實上很多藝術家都非常開放,根本不介意觀眾不懂他們的創作。相反藝術家很樂意看見觀眾主動思考,然後把想法回饋他們。觀眾過分依賴解讀,對藝術體驗來說是種挫敗。「在這回事上,觀眾有責任。藝術雖然是人人接觸得到的,但絕不代表能明白世上每件作品。我們需要的是互相學習,學會欣賞創作之間的不同之處。」

聽得見的圖書館

聲音掏腰包一直強調跟公眾的交流,當中的聲音圖書館可以說是基於這個理念而誕生,讓普羅大眾跟藝術家的聲音紀錄在這個平台同時並存。圖書館講究多元,不設篩選,門檻極低,更不是袋住先,任何人都可以貢獻任何聲音。

然而收集聲音不是為了保育,不是說它們快消失掉,所以應當更加珍惜。「聲音保育這種心態很危險,覺得這一刻我收集了那些聲音,任務便完成了,因為保存了下來,所以不需要再理會。」楊陽說。

很多人好奇問,就這樣隨便錄一段聲音也算是藝術? 答案是,這的確不是藝術。「我想大家得到更大的想像空間。美感經驗不一定透過藝術品才得到,它不需要你付費,更不用到高檔場所去找其足跡。」當然不可能每段聲音都賦予所有聽眾同樣的美感經驗,判斷最終要由他們自己來下,而且在何種場合聆聽、如何回應聲音,都會影響體驗本身。楊陽舉例說一段茶餐廳的錄音,聆聽後可能會推動你走進茶餐廳聽真正的聲音;又例如韆鞦的鐵鏈擺動聲,起初聽時可能不明白有甚麼特別之處,後來知道錄音者背後的故事,會引發更豐富的想像。

忘卻聲音的本源

有一位叫Mike Cooper的藝術家,七十多歲,是即興音樂的能手,在首屆聲音藝術節有份參與演出,掏腰包委約他到南丫島做田野考察,他最感興趣的竟然是島上的墳墓,一排排簡陋的骨灰龕,對他而言充滿魔力。每當站在那裏,死者與生者活在同一時空,使他感到寧靜、詳和。他收集聲音,也像寫日記般記下感受,更創作了一些故事,形成真實與虛構、聲音及文字共冶一爐的作品。楊陽極喜歡這種跨媒體的多元面向,讓大眾接觸聲音的各種可能性。

到田野考察,攜帶的不只是器材,還有一顆專注的心。「要有耐性、不計較得失,空手而會是常有的事。」楊陽笑言,以我們的佛教背景,應該比一般人更能理解如何保持處於主動與被動之間的狀態。的確,《楞嚴經》談到觀音的耳根圓通法門,「初於聞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動靜二相,了然不生。如是漸增,聞所聞盡。盡聞不住,覺所覺空。空覺極圓,空所空滅。生滅既滅,寂滅現前。忽然超越,世出世間,十方圓明,獲二殊勝。」所謂「入流亡所」,聲音從一隻耳朵進,旋即從另一耳朵出來,不隨順聲音所到之處,尋根追源,皆因聲音乃眾緣和合所生,並無自性,初源每次不同,沒有尋找的必要。這樣一來,主觀自我和客境都不見了,最終達至一念不生。

「聲音藝術也談類似的道理呢!」

「噢?」

「對,有些藝術家過分著重回到聲音的本源,其實不應該記掛它自何處而來,甚至無需在意內容是甚麼。假設我採一段人聲,我不會理會他們談的東西,而是考慮音質到底符合要求。」

說起觀音,楊陽也有一段故事跟我們分享。來自荷蘭的聲音藝術家Felix Hess,他原本是位物理學家,素來收藏日本禪宗的藝術品。2010年掏腰包邀請他來港展出其中一件裝置藝術,期間不斷請求楊陽她們帶他觀賞香港的觀音像。「每當看到觀音像,他怎樣也不肯離開,甚至感動得淚流滿面。原來是觀音賜予他創作靈感,是他的 Seer of the Sound(聲音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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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藝術相關的課程,楊陽最近在中文大學教授經典選讀。訪問當天,她剛和學生討論完《心經》,接下來又會講《荷馬史詩》。口述傳統對她來說非常有意思,古人在立文字前,通過口耳相傳來溝通和傳遞思想便已經足夠;相比之下,現代人每時每刻都在發短訊,依賴文字來表達感情,更甚的是不相信文字、影象以外的東西。「我是沒發育的那一種人,傾向古人的做法,因為這才是自然。 」

時間留痕,聲音也如是。雖然我們很忙,姑且放下手上的電子儀器,靜聽身邊環境自然躍動的節奏,重新認識生活的感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