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瑞嫻的寰天旅程
文:鄺志康 圖:拾方傳播 | 2016-04-10 |
除上文介紹的徐龍森個展外,香港春季的重要展覽還有成瑞嫻(Emily Cheng)的《寰天》(Round Sky)。成瑞嫻廣泛取材自世界宗教,配合她禪修冥想的獨特體會,一幅又一幅瑰麗奇妙的畫作,煥發我們陷入沉睡潛藏良久的靈性,啟迪世人在現代文明無情曝曬下早已變得乾渴枯萎的精神。
我禪修,也打太極
出生於紐約,成瑞嫻在那裏讀書、學畫,人生基本上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個大城市渡過。
父親是蘇州人,是位律師,後來移居美國。他同時也是位業餘畫家,間中會畫風景畫,兩父女閒時會逛美術館,耳濡目染下,對藝術產生難以磨滅的興趣。
「天呀,我已經繪了四十年畫!」她屈指一算驚道。
來過香港幾次,2011年時在漢雅軒也辦過個展,對這裏特別感興趣是因為香港地理上連接中國大陸。她覺得香港像紐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山多。她笑言,「香港的建築物很瘦削(skinny),而紐約的則很胖(fat)。」
其實成瑞嫻的作品早已在我們身邊出現,她的玻璃馬賽克拼圖作品《橘黃花界》(Orange Flower World)設置在港鐵筲箕灣站的大堂。這幅高2.75米、闊6米的拼圖,由八萬塊馬賽克鑲嵌而成,色彩鮮艷奪目,令人眼前為之一亮。在創作之前她上網搜尋了一下筲箕灣周邊社區的樣子到底是怎樣,然後發現香港人都住在高樓大廈,可以想像到生活會比較緊張、單調,所以她盡量為作品增添活力和繽紛氣息。
即使是對成瑞嫻不太熟悉的觀眾,也會注意到其作品大都以圓心為焦點,但其實她十五年前才開始這種畫法。「那時候成瑞嫻因為跟丈夫辦離婚,人變得很抑鬱,急需要重新找回自己的中心,於是便開始禪修,有整整一年都是密集式地修習。」過程中她腦海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圖案,發現所有情感全部從圓心發散開去,自從圓心便成為畫家探討自我認識和自癒的象徵。
「除了禪修外,我還有打太極的習慣。」兩者現都成了成瑞嫻作畫遇到困難時的尋找解決方法的工具。學太極是因為受其肢體動作吸引,而她更會將動作融入繪畫當中,同時又因為太極令她放鬆,耍套路時她得以不去想作品的事情,待她重新執筆,一切又會迎刃而解。
成瑞嫻說,回到紐約後她會靜修一段時間。她不時會閉關,思考的都是她與藝術、藝術與世界的關係。
是甚麼驅使她如此思考呢?
認識自己,然後認識宇宙
畫了一系列以圓心為焦點的作品後,她感覺這種表達自我中心的畫作已經夠多了,是時候抽離一下,遂嘗試轉向到「世界」去。「起初我也不完全放棄畫圓,圖形有傳遞、循環的意思。漸漸圓變成了世界、宇宙。你要先認識自己,才會明白個人在宇宙中的位置。」這種認識是延伸式的,先由內在出發,再觸及世界,最後是無限大的宇宙。成瑞嫻不希望觀眾看畫時只看到她個人的探索旅程,「有些人到達終點得較早,有些較遲,這很正常,但這美好的經驗每人都應當共同分享,並且擁有。」
2011年,她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的個展《我的聖城》中,展出數幅大型宗教作品,如《印度教,佛教,道教》(Eastern Traditions-Hinduism, Buddhism, Taoism)、《西方宗教》(Branches of Belief/ Western Traditions)、《東方宗教》(Branches of Belief/ Eastern Traditions),這次也帶來香港。她相信最好的藝術都具有以下幾種元素:真誠、靈性、奉獻,而在科技年代我們忽略了歷史的重要性。她的宗教畫作正正將這些要點共冶一爐。
宗教一直以來給她無窮啟發,「如果我不是成了畫家的話,大概我會去修讀世界宗教史。我不是學者,也不是修女或女尼,唯一適合我這個身份的便是從視覺入手,呈現宗教作為一整體的應有相貌。」
為了準備《西方宗教》及《東方宗教》,成瑞嫻來來回回拜訪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學院(Barnard College)的宗教系教授請教。「有趣的是,當我跟他們介紹我的創作意念時,他們反應是一副難以置信、不曉得我在做甚麼的樣子。」當然後來他們還是提供了協助,釐清一些誤區;成瑞嫻邊畫邊考證,最後作品得以完成。
她著我走到《東方宗教》面前,指著「佛教」的那個部分說:「上座部(Theravāda)在這裏,然後衍生出大乘(Mahāyāna),再來是密宗(Tantric);大乘又分拆成淨土宗(Pureland)、華嚴(Huayan)、禪宗(Chan),禪宗則又分日本和韓國兩派。我特意選取橙色和紅色,因為那是僧袍的顏色。」密宗在西藏發展時,無可避免受苯教(བོན,Bon)影響;另一方面,耆那教(Jainism)和佛教基本上是在同一時間出現,兩者部分教義亦頗相似,有學者甚至相信耆那教教主大雄(Mahavīra)曾跟佛陀相遇。成瑞嫻自然沒有放過這些資料,事實上大家可以看到,兩個部分的確有重疊之處。
「拜互聯網所賜,否則我不認為自己能完成這樣龐大而複雜的創作。即使我有一群相熟的教授在身邊,人家也不會無時無刻解答我的問題。」話又說回來,在準備猶太教及基督教的部分時,她請教了一位學者修女。修女說,如果成瑞嫻創作的目的只是為了證明所有宗教都是一體的,她絕對不會伸出援手。「當作品完成後,我把圖片發給她看,又邀請她出席台灣個展的開幕。她的好評和不絕讚賞令我非常高興。」
無法對人慈悲,最後受苦的還是自己
禪修、閉關、創作宗教作品,成瑞嫻認為不應把她看成宗教人士(religious people)。「並不是說我沒有信念(faith),而是我不願意給人定性為屬於某某宗派(group)。」身為藝術家,忠於自己的創作似乎更重要。「幾乎所有宗教都會談如何愛人、如何善待不同階層的人士、如何締造和諧社會等等;然而事實呈現出來的矛盾性讓我感到很不安-一方面我們勸人愛你的『鄰居』,另一邊廂卻又急不及待去傷害他們。這類事情接觸得越多,便越難教我投向一個特定宗教的懷抱。」
她進一步闡述,自天地開闢以來,出現了多少宗派,各有各一套看法,我們又從何判定誰對誰錯? 這也是她情願不信教的原因。
「我有一位朋友,她是猶太人。有一年她攀山越嶺親自到印度達蘭薩拉(Dharmsāla)聽達賴喇嘛說法,怎料達賴對她說,『回家去吧,然後好好修自己的宗教。』那一刻聽到後我覺得很感動,世上不會有第二位宗教領袖會說這樣的話,那是真正無私地包容不同宗教的精神。」
自古以來宗教之間的競爭不是甚麼新鮮事,我想起了唐武宗滅佛。當時佛、道兩家的相爭相鬥前所未有般惡劣,儒道二家與佛教爭衡, 最後武宗下定決心「殺天下摩尼師」,對佛教帶來另一次沉重打擊。超越競爭是極端困難的,深深鑴刻在我們基因裏的天性本質可不是說要根治便能根治。成瑞嫻說,「這正正問題所在,無法對人慈悲,最後受苦的還是自己。人生下來就喜歡比較,看別人過得好些,便心生怨憤或自慚形穢,有的人甚至非要超越對手不可。假如我是這樣的話,那我豈不是要去自殺? 世上不知有多少我窮盡畢生之力也無法勝過的藝術家啊!」
我問,那信念對她來說到底是甚麼。她答道,信念是精神(spirit)、平衡(balance)、愛(love)、貢獻(contribution)、慷慨(generosity)。
出奇的是,世人似乎總要依靠宗教才懂得發掘這些特質。現在大家多了一個選擇,那就是透過成瑞嫻的畫作,來感受靈性、愛與和平。她給大家一些小提示:要先清空頭腦,不要抱任何目的去觀賞;集中在圖像和顏色上,看看它們會引領你到何處。正如她反覆強調,繪畫是一段旅程,看畫也是另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