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龍森：把自己變成山水
文：鄺志康 圖：Tim Liu | 2016-03-25 |
王者的山水，總透著一種霸氣。崇山峻嶺拔地而起，磅礡、壯美。
最近，徐龍森在北京的獨幅作品展開幕，作品只有一幅；而更早前，他在漢雅軒舉辦個展，同時也在香港巴塞爾藝術展展出《山不厭高》。他說，畫山水是為了追求空寂的精神境界，尤其處身現今社會，更需要安靜下來，對人生存在世界上作反思。
「五百年前的我跟時間發生甚麼關係，兩萬年前的我又是如何，甚至往前一直推，到人類首次擁有意識的那一刻，所看到的世界是怎樣的。我持續在追尋非常接近這種陌生感的世界。」
他很喜歡羅斯科（Mark Rothko）的一句話：「繪畫，一定要像奇跡一樣。」
他的巨幅山水，固然讓我們感受到天人合一的魅力，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得以見證，一個畫家把自己變成山水的奇跡。
巨大不一定是美
徐龍森對上一次來港，是漢雅軒慶祝三十週年的時候，隔了沒多久，便來辦個展。「九十年代我來這裏的時候，覺得香港建築很現代化，但當中國也跟著發展起來，這種感覺便慢慢消退。藝術方面，從收藏的角度而言，比大陸成熟；從展覽角度看，大陸的種類則較豐富，特別是北京、上海等地。總體來說，香港是個活力之都。」他到過香港多次，對這個城市絕不陌生。
徐龍森的作品，向來是巨幅，較少在香港展出。十米高的《山不厭高》，掛在香港巴塞爾藝術展場館裏，氣勢逼人，可是能承受如此作品的場地，香港並不多。他認為，這不是作品太大、香港太小的問題。他畫山水，只是為了表達心裏的感受，當然可以通過小幅作品來呈現，但大幅出來的效果亦不錯。
「作品畫到這個尺寸，近距離看的時侯它只是平面。倘若我畫得很細、很立體，那遠距離看它反而會變得太緊張。」結論是，畫作遠距離觀賞效果較佳。
巨大不一定是美，更不一定是好，但表達得完整的話，的確會為觀眾帶來震撼力。「這是巨大最大的好處。」
動輒八米、十米的山水畫作，一般收藏家應該還是會感到無從入手的。他承認，對東方來說這確實是顛覆，然而套用在西方則未必成立。例如羅斯科的畫，特定放在他的教堂（Rothko Chapel）裏，供人參觀、 冥想，這是東方應該跟西方學習的。「坦率講，我只管畫出我的想法，至於別人怎樣接受，我是沒辦法了。」
精神所到之處，
就是極限
早前他在浙江大學演講，題目是《遇見文化上的他者──西方和東方》。訪談期間，他再度提出這個觀點──包括香港在內的所有華人，如果以為自己是東方文明的天然傳承者，或者認為跟西方發生了那麼多關係，已經把人家弄懂了，這些觀念都不正確。「你會發現自己既不了解西方，東方對你也沒有多大支持。事實上現在東西方不再是以往那般隔閡了，不是這裏一條河，那裏一條河，都貫通了。世界為你提供全部條件，可個人還是沒辦法滲透進去，找不到真正的連接點，兩邊最根本的知識都掌握不到。在這種情況下，你的精神到底在哪? 更不用談當代精神。」簡單說，當代精神建基於自身文明的支持，再配以西方文明的知識。
東海堂畫廊的名字，在內地藝壇可謂如雷貫耳，徐龍森的珍藏，從書法、油畫到攝影、裝置，一應俱全。各種門類的藝術品，深刻影響著他。他認為，哪怕到今天，山水都只是歷史概念，而不屬於當代的。「如果不能完成文化轉型，便不能為當代發言，談山水畫的意義。當代人必須為當代表述，歷史表述的山水畫對我沒多大意義。」中國並沒有像西方一樣，經歷不同進程，從農業到工業時代，逐漸發展出現代文明；由於西方過去百年對中國施加影響，把中國推到這個忽然的時空來。一百年在人類歷史上只佔很微小的一部分，而肢體上我們還停留在農業時期。「香港情況好一點，因為各種政治和歷史因素，跟西方關係密切點。但在北京大街上你會發現，過紅綠燈時大家像走在田埂上一樣，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處於半農業時代。」作為藝術家，他不願意想太多，可是這樣的思考仍是必要的。
徐龍森表示，中國當代藝術家最大的問題正在於此，要學會找到一種視角，西方也好，東方也好，否則便沒有賴以站存的立場，只會變得徬徨。「像裝置、油畫等類別，話語權更多的在西方人手中。如何應對這種局面，主動表達自身立場，是逼切要解決的事。」
現在是手機世代，吃得與不吃得的，都成為拍攝對象。走在畫廊、畫展裏，單純肉眼的過濾已不夠了，更多人需要通過鏡頭跟藝術發生關係。徐龍森同意觀賞方式應該是多元的，「我在準備一幅八米多高、六米多寬的作品（指在北京展出的《山不厭高之二》），每完成一個階段我都會把它拍下來，方便我從另外的角度看出問題所在－如果有的話。」 無論是觀眾也好，藝術家本身也好，參照是可以的，但不應過分依賴，否則會限制了主觀能動性。
他的大幅，彷彿沒有極限，這次是八米乘六米，下一次會挑戰更大的嗎? 他笑言還是有極限的，即使再大總也不能衝破工作室；其次要看機遇，2009年他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法院舉行個展，和中國美術學院跨媒體藝術學院院長高士明順便去了巴黎參觀大皇宮。當時他想，如果有生之年能在那裏做展覽的話，他會把樹畫到二十米高，掛到上面去。「重點不在於尺寸，而是作品怎樣表達我和空間的根本聯繫。極限這回事，真的不好說，精神訴求所到之處，就是極限。」
三天不畫畫，麻煩便大了！
每天早上醒來，徐龍森會喝一點XO，吃一點粥，然後點一根煙，坐在畫室裏，也許會繼續喝點酒，也會來點茶，等待感覺到來，同時也要把自己對藝術的了解清空掉。那天要畫些甚麼，他未必知道，只靜待心血來潮的一刻降臨。這是一般情況。像正在準備的作品，因為想法早已醞釀好，每天起來他的任務便是要讓想法下到一個合適的緯度上。「下筆的一刻，基本上終點已經被確定。」
徐龍森的山水，沒有特定的具體指向，他不會畫黃山、泰山；山只是世界觀的表達，蘊含個人精神層面對自然崇高的理解。雖然如此，他倒也特別喜歡華山，曾不止一次在其他場合說，華山山脈讓他領悟山水的精神要旨。
徐龍森不是忽然愛上畫畫，事實上他從小已有這個習慣。八十年代是中國一個貧困的時期，創作資源比較緊絀，他於是想辦法賺錢，來維持創作。「當我覺得畫廊辦得不錯，讓我有足夠資金過下半生，可以專心畫畫時，便把它結束。」他對這點蠻自豪的，經商十五年還能回到創作上，不負他作為藝術家的身份。那十五年間，徐龍森幾乎沒有停過筆來。東海堂的大門長期閉著，只接受預約。這樣子他得到了極大的時間、空間—他大量閱讀歷史、文學，也遊遍得世界的博物館。2004年，他結束畫廊，來到北京，蟄伏十年，每天畫十二個小時，全心全意，完成了別人兩輩子的創作量。
「那怕出差在外，我的紙筆墨也帶在身邊。三天不畫畫，麻煩便大了。」徐龍森認為畫畫是種狀態，每天動筆，手不會感到陌生。畫畫本體幾近是精神活動，要保持狀態，一旦跑掉了，要把它抓回來很難。「一個終身在畫畫的人，他等於在寫一本大部頭的長篇小說，中斷了以後很難回去。不像散文，停下來去喝杯咖啡，過幾天再寫也沒問題。真正的創作不是這樣的。」
把自己變成山水
徐龍森的衣著總是那麼清淡，一襲或黑或白的素色唐裝，儒雅風範，自不待言。然而人終歸是慾望的動物，有人渴望成仙，有人存心一夜成名。人生悠悠數十載，該擁有的都擁有過，我想，慾望對他，應該不太重要罷了。「慾望是人類之所以存在的全部理由。它是全方位的，同時間在不同年齡人身上也會產生不同的影響，例如年青人可能對高端物質的需求大一點。我今年剛好六十，唯一的慾望就是把自己變成山水。」他的心願是，倘若將來歷史要提到徐龍森，那應該是把它跟山水掛鈎在一起。
畫了十年山水，所辦展覽數以十計，距離這個大願，還有多少路途要走呢？他說，三年前如果我問他這個問題，答案是已經走了三分之二；但現在，他對目標已不感興趣了。在慶祝六十歲生日那一天，他喝醉了，第二天醒過來，忽然覺得昨天過得很有意思，當天的感覺很好。於是他不斷提醒自己，今天活得好，才是生命的本質，明天不重要。「假如今天我畫了一張畫，效果不錯，人也很舒服，難道明天要比今天畫得更好才行？創作能夠達到怎樣的高度，要由天分決定。今天我甚麼都有，但能往上踏到哪一步，這就不是我單單期盼便得到的。」
其實我們都濫用了「活在當下」這個說法，明日愁來明日當，今天真的只管買醉便好？徐龍森的看法是，這是形而下的虛無主義想法。「雖然我也是個虛無主義者，明天的事不多理會，但我會關心今天可以跟山水發生甚麼關係。」他坦言，每天睡不足八個小時，想六個小時也不行，身體會自然醒過來，由不得他。飲食也不算太豐富，早上一碗粥、中午一碗麵、晚上一碗飯，最多是來些酒和煙，唯一的享受就是在比較大的畫室畫好一天要完成的畫。
作為藝術家，藝術是徐龍森的信仰。「沒有別的了。我尊重其他人的宗教信仰，但對我來說，藝術就是我的全部。」
大家總有種錯覺，有信仰的人，生命往往過得較有意義，也充實些。徐龍森糾正說，是愛好，不是信仰。「男性跟女性不同，女性一旦有了家庭和小孩，基本上人生是以這兩者為核心來運作；男性則一生都集中於找到他在社會的位置，然後到了五十歲後，大多數慾望都會停止，這並非不得志甚麼的，而是身體機能使然。」到了這個階段的人，往往需要一種愛好，種花也好，集郵也好，這麼一來便不會處於等死的狀態。他的忠告是，為自己找愛好。
有人問徐龍森，怎樣他畫畫這樣興奮。他反駁，這是開心，不是興奮，興奮會讓人疲勞死的，但開心不會傷害身體。「我們都年輕過，二十來歲談個戀愛，牽著情人的小手在街上走，吹吹風，會生病嗎？不會。相反你毫無目的，站在街上吹風，肯定生病。喜歡的感覺，是支撐你精神的核心存在。」
早前有幾位瑞士收藏家，到他畫室觀賞《山不厭高》，他們都說，看到作品以後，現實生活彷彿變得沒意思了，他們幾乎被山水擺動的感覺帶到另一個空間去。徐龍森認為這群真的是資深收藏家，看得出作品的意義。「這種單純的力量和寧靜感受，是我的創作最吸引人的地方。」
在另一個訪問中，他說，希望畫出人類首次把山作為對象來審視時、震撼得腿都軟了的那種感覺。翻到這一頁，你又有沒有震撼得手都軟掉，連雜誌也握不穩呢? 如果有的話，恭喜你，你已成功進入徐龍森的世界裏，祝旅途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