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和尚函昰——海幢寺僧人詩歌(二)
文:鄭運蘭 圖:鄭運蘭 | 2020-09-02
(續上期)
詩歌用形象反映社會生活,佛教僧人詩歌除了表達僧人思想感情,還可窺探其佛學思想。上文曾介紹海幢寺沿革及清代嶺南「海幢寺詩派」,今續介紹這詩派天然和尚函昰的詩歌,從中窺探清初佛教、文學、歷史、文化、地域、政治的背境,具有一定的歷史及藝術價值。
函昰生平
「海幢寺詩派」又稱「天然和尚詩系」,天然和尚函昰(1608-1685),字麗中,別字天然,廣東番禺人,俗姓曾,名起莘。早年有志出仕,匡時濟世:「弱冠不知道,抱志志四方。讀書慕先賢,設心追上皇。」[1]明崇禎癸酉六年(1633)舉人,之後會試七年不第,臥病於吉州金牛寺,醫不下藥,「起坐禱十方佛曰:『倘得不死,即一心向道,自為為人。』是夜感異夢,汗透重襟而愈。」[2] 覺得「胸中堆黃巖、天童兩老而已」,「選官不如選佛」。崇禎九年(1636),謁黃巖道獨禪師,崇禎十三年(1640),在廬山歸宗寺受具足戒,獲道獨傳法為曹洞宗第三十四代法嗣。[3]明亡後,清順治四年(南明曆元年,1647)避亂西樵山,翌年(1648),雷峰山隆興寺住持今湛邀函昰為開山祖,迭經增擴,遂成為嶺南名剎,改名海雲寺。康熙二十四年(1685)於海雲寺圓寂。函昰一生除住持海雲寺外,又創建丹霞山別傳寺,住持華首寺及海幢寺。著有《愣伽心印》四卷、《楞嚴經直指》十卷、《天然語錄》十二卷、《天然和尚詩》二十卷,函昰說法道埸名「瞎堂」故又稱《瞎堂詩集》。
函昰的詩文
現時海幢寺將函昰的詩文以不同書法刻在天王殿外石欄上,當中有佛理詩,也有抒情詩,抄錄如下。
1.《警夜》佛理組詩:
函昰用三首四言組詩勸勉弟子初夜、中夜、後夜修行止觀的方法,《佛遺教經》[4]及《雜阿含經》中,佛陀勸勉弟子在初夜、中夜、後夜精進修行,是很有幫助的:「復次,比丘!初夜、後夜不着睡眠,精勤思惟,是名四法多所饒益修安那般那念。」[5] 初夜、後夜不著睡眠並不是不睡覺,而是早睡早起。函昰為這組詩提序,告誡弟修行前先要萬緣放下:
萬緣既去,慎莫追尋,此心不休,輪迴何?
「輪迴何」可能是缺一字,也可能是反問,倘不制心一處,莫非想再輪迴?
〈初夜〉:大德咬釘截鐵,安忍其中,久久點頭,方知冷煖,繫念觀空,等諸散亂,況甘懈怠,過錯好時。
古印度有兩種計時系統,一種是將一天分為八個時段,一種是分為六個時段。六個時段分為晝三時及夜三時;夜三時有初夜、中夜、後夜,初夜是晚上八時至子時,這時段修習止觀前工夫,繫念、觀空等對治散亂、懈怠。中夜是子時至凌晨四時,修行人漸進入禪定,心念寂然,與自然融為一體:
〈中夜〉:大德十方坐斷,一念萬年,瞥爾知非,全身裏許,坐候鐘聲,孤迥迥地,後念不續,當處圓明。
後夜是凌晨四時至早上八時,經過初夜、中夜的修習,心一境性,不再攀緣外境。
〈後夜〉:舍此別無,更勿異緣,外全枝節。
2. 借景詠懷的《欲為海幢化四金剛》遺民詩:
願乞金剛四座高,長年一冊壓芳袍。問人每爽朱提約,在我殊憐白首勞。念佛有時行玉兔,掄材真欲踞金鰲。神宗舊事偏能憶,閑共諸僧說海濤。名藍日日見芳晨,嘉樹同君歲歲春。雲水此時方減劫,江山何處覓欺人。不知參術神尤壯,別卻兒孫道自親。因昔衰宗無力振,吾年四十困風塵。
函罡是愛國詩僧,這詩題看似佛理詩,內容卻是借景詠懷的抒情詩,也是典型遺民詩。詩中用了中國詩歌傳統的比興創作手法,即現代所謂的譬喻或象徵。中國最早的有系統文學理論批評專著《文心雕龍》謂:「辭約而意豐,事近而喻。」[6]「四金剛」是佛教護法四大天王,即東方持國天王、南方增長天王、西方廣目天王、北方多聞天王;「金鰲」、「玉兔」是中國古神話中的神仙。「海濤」比喻戰亂動盪的往事,「名藍」反映海幢寺在清初已是著名寺院,寺院及寺中榕樹見證這段光陰歲月。海幢寺的榕樹種於明末,四百年來仍迄立寺園中。以明萬曆帝神宗比喻明朝,「偏」字表達詩人對去國忘也忘不了的情懷。「雲水此時方減劫」反映戰事剛平息。末兩句嗟嘆自己無挽救亡國之力。
3. 直抒故國之思的《憶過姑蘇》緬懷詩:
這詩同樣是悲嘆明朝亡國的輓歌,收錄在《瞎堂詩集》,由於函罡的詩多訴說懷緬故國之思,其詩集在清乾隆年間被禁燬:
西風散發闔閭城,回首姑蘇淚暗生。孤客不知他日恨,旅懷空愴昔人情。秋高葉落吳門冷,夜半潮生海月明。三十年來吟望處,江湖繚繞暮雲平。[7]
這詩借景生情,春秋戰國闔閭(前537-前496)是吳王夫差之父,在姑蘇臺宮殿耽於逸樂,吳國後被越王勾踐所滅。函罡借這典故,將憑弔故人故地投射懷緬故國之情。秋天葉落的蕭瑟與「西風」「孤客」「空愴」「吳門冷」等陰暗清冷詞彙,增添孤寂與凄惻傷感之情。
4. 寄情山水的《寄海幢首座》七律:
髼松雪鬢滿頭斑,垂老於今始入山。上嶺人扶登絕頂,下坡杖倚到前關。晚秀卯房還我住,龍王書閣待僧閑。封題卻憶舟中語,寫去新詩一破顏。
這詩是寫於暮年的山水詩。詩歌抒情方法有直抒胸臆與借景詠懷兩種,開首以松樹上的掛雪交待了這詩寫於冬天,函罡暗喻自己猶如染霜歲月的老翁,滿頭斑、垂老、人扶、杖倚更進一步強調自己的老態。方外之人當然明白生老病死是人生自然不過的規律,為何函罡還會有傷悲之感? 或可從第二句的「始」字看出端倪,他所追悔的是晚年齡才入山,入山也暗喻出家悟道。頷聯「上嶺」「下坡」 、「絕頂」「前關」對仗工整。「上嶺」「下坡」帶出動感,「絕頂」「前關」則勾劃出空間感,短短八字已將讀者領入山中。頸聯「晚秀」交待了詩人歸來已是黃昏,「卯房」是指用榫卯建構的木房子,夕陽下的木房子予人一種靜謐的感覺,夕陽也與垂老互相呼應。尾聯透露詩人意猶未盡,仍陶醉在郊遊之樂,寫詩為記。
5. 借物詠懷的《示光半禪人》七絕:
寐照光明剛一半,鳥啼月落夜如何。碧潭深夜無人處,努力翻身直捷過。
這首抒情詩很語體化,但意境隽永,首句及第三句告訴我們,詩人深夜還未入睡,因為月亮已落了一半,所以詩人可以在床上看到窗外的月亮。月已落下,夜闌人靜,再加上無眠,對鳥聲格外敏銳、更覺響亮。月亮是視覺的形象,與鳥聲這聲音形象交織著,無聲與有聲的襯托,使景皆爲情中之景,聲皆爲意中之音,意境疏密錯落,渾融幽遠。「鳥啼月落」是化用了唐代張繼(?~約779)的《楓橋夜泊》七絕的詩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一作江楓漁父)對愁眠。」[8],張繼詩作大多關心兵亂後的人民的生計,函昰透過前人詩句表達他內心的哀愁。第三句「碧潭」反映清代海幢寺當時在珠江旁邊,尚未填海。鳥啼、月落、碧潭等自然意象,予人一種寧靜的意境,與鳥啼形成強烈對比。但又帶有一種冷清陰暗的意象,表達一種哀傷的情緒,最後詩人直接說出「無人處」的孤寂落寞。詩人情緒跌宕,末句一反陰暗語調而變為自我激勵,在逆境中蘊含著希望,反映函昰積極正面的心態。
6. 意境隽永的《示阿字》禪詩:
大道無人識,微言為爾開,白雲將眼去,明月照心來。坐落西風夜,行冥古徑苔,塔然天地外,相見一悠哉。
這首五絕山居詩與《示光半禪人》一樣很語體化,但意境隽永,是典型的禪詩。詩人借景喻情,以白雲、明月、西風、古徑等典型大自然意象,表達在深夜幽暗靜謐的環境中,在山徑散步的寂靜心境,詩人月色下看到古徑上的青苔,在古今交替的匯聚下,頓覺天地悠悠。末句詩人感悟一期生命之短促,仿彿時間空間凝住在這一刻,心境釋然,無須執著任何世間煩惱。
7.反映歷史的《詔復濱海遷民故業》:
市上惊傳鬻海魚,幾年禁令忽聞疏。流民多恐無歸日,望里翻愁空故墟。城犬隨人尋歸路,野鴉遷樹避新鋤。不堪悲處還成喜,童稚編篱且種蔬。[9]
函昰的詩反映清初歷史。首句「鬻」是被迫的意思,「海魚」比喻明朝鄭成功在臺灣明鄭王朝的兵船,清廷為壓制鄭成功海路進攻,斷絕中國大陸沿海居民對其接濟,順治十八年(1661)頒下遷界法令,將廣東沿海居民內遷三十至五十里,並將房屋焚棄,不准百姓復界。香港亦受遷界法令影響,如這首詩所說變成「空故墟」,人去樓空,形成現時香港元朗樹屋的奇景,香港沿海由繁華之地迅速凋落。康熙八年(1669)香港復界,准許香港居民遷回原地,康熙十九年(1680)正式廢除海禁令。這詩用了「城犬隨人」「野鴉遷樹」短短八個字點出被逼內遷的濱海之民重返故園。末句後以稚子歸家後勤於農稼,感染不到遷界之苦,與頸聯離鄉之愁成對比,同時暗喻百廢待興,憑著居民的刻苦,農村漸有生活氣息。這詩語調略帶悲壯,尤其函罡對遷界的主觀情緒、對清廷政策的高壓、對普羅大眾無力反抗的無奈,全反咉在「不堪悲處還成喜」這一句。
8.《雷峰天老和尚七十示生頌》:
菩提月滿萬山秋,卓午金針映碧流。誰向風幡酬妙義,飄零窮子未曾收。
「雷峰」是指海雲寺所在地員岡雷峰山,即現時廣東番禺,距廣州東南水路四十里。海雲寺俗稱金毆寺,函昰一生創建丹霞山別傳寺,又住持海雲寺、華首、海幢、丹霞諸剎,而自稱雷峰天老和尚,反映函昰對海雲寺的重視,他以「雷峰」為題的詩至少有28首。[12]這詩以佛語「菩提」「風幡」入詩,此頌末句將「法華七喻」「窮子喻」入詩。「風幡」 出自《六祖壇經》惠能在法性寺事跡,窮子喻出自《妙法蓮華經》[13],可見函昰對這兩部經典的重視。法性寺即現今廣州光孝寺,函昰於明崇禎十五年(1642),曾在「訶林(今光孝寺)講經,道聲遠播」[14] ,他將這寺「風幡」典故入詩具雙重意義。「窮子喻」講述一個富家子,少不更事,自幼捨父離家出走,流落異鄉。五十年後,兒子回到城中乞食,父親為了善誘兒子成才,隱瞞身份,僱用兒子做工,日夜相伴開導。兒子比喻佛陀培養日後成佛的四位聲聞弟子的苦心。天然和尚謙稱自已雖屆七十,但猶如這窮子,倘未得大乘堂奧。
下期續介紹海幢寺另一位僧人函可及其詩歌。
(待續)
[1] 清·釋函昰:《莫厭貧》十二首之第十一,《瞎堂詩集》,卷五,載四庫禁燬書叢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一一六冊,第530頁。
[2] 清·湯來賀:《天然昰和尚塔志銘》,載《瞎堂詩集》卷首,第4頁:「丙子(崇禎九年,1636)冬謁獨和尚於黃巖」、
[3] 函昰受具足戒年份有不同記載,一說於崇禎三年(1630),見黃國聲輯錄:《海雲文獻輯略》,載《海雲禪藻集》,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2017年版,第213頁。另一說法是湯來賀:《天然昰和尚塔志銘》載《瞎堂詩集》卷首,第4頁:「己卯(崇禎十二年,1639)公車再上,舟次南康,值獨和尚移錫歸宗」。本文依《天然和尚年譜》卷一其弟子今無記載函昰:「庚辰(崇禎十三年,1640)公車,遂出世於匡廬之歸宗」。見《漢文大藏經》補編(B),第22册,0119,908a02。
[4] 後秦·鳩摩羅什譯:《佛垂涅槃略說教誡經》,又名《佛遺教經》,《中華大藏經》,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二十四册。
[5] 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第801經,《中華大藏經》,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三十二册。
[6] 梁·劉勰著,王利器校箋:《宗經》《文心雕龍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7] 清·徐世昌:《晚晴簃詩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卷一百九十五。
[8] 唐·張繼:《楓橋夜泊/一作夜泊楓江》《全唐詩》,卷二四二,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四冊,第2712頁。一作江楓漁父對愁眠。
[9] 清·函罡:《詔復濱海遷民故業》三首一,《瞎堂詩集》,卷十三,第602頁。
[10] 清·周天成修,鄧廷喆等纂:《雍正東莞縣志》,卷十四,《中國地方志集成·善本方志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745頁。
[11] 清·周天成修,鄧廷喆等纂:《雍正東莞縣志》,卷十四,《外志》,第745頁。
[12] 黃國聲續輯:《海雲文獻輯略》,載《海雲禪藻集》,第217-229頁。
[13] 後秦·鳩摩羅什譯:《信解品》,《妙法蓮華經》,卷二,《中華大藏經》,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十五册。
[14] 清·湯來賀:《天然昰和尚塔志銘》,載《瞎堂詩集》,卷首,第4頁:「師雖處方外,仍以忠孝垂示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