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遺珠——海幢寺僧人詩歌(一)
文:鄭運蘭 | 2020-07-29
僧人詩歌一方面是寓託佛理、宣教弘法的工具,另一方面是抒情的文學創作,歷代僧人在其駐錫寺院中留下不少詩歌,從中可窺探當時佛教、文學、歷史、文化、地域、政治的背景,具有一定的歷史及藝術價值。本文以寺院詩歌為主題,冀從文學角度為讀者介紹佛教歷史及思潮。筆者去年底參加廣州馬拉松,順道參觀了隱藏在海幢公園內充滿詩意的園林寺院海幢寺。
海幢寺的沿革
海幢寺位處廣州海珠區同福中路,於明末清初由私人園林改建,它沒有悠久的歷史,在佛教史上也沒有特殊的地位,為何至今仍能與光孝、華林、大佛、長壽並稱廣州佛教「五大名剎」[1]?主要原因是這所亦園亦寺的佛寺,曾是清代詩僧文人雅集之地,著名詩僧輩出,形成了「海幢寺詩派」。
海幢寺在五代南漢(907-971)時期,原址曾經是皇家園林,建有千秋寺。後來漸漸荒蕪,變成民居。明代末年,有商人購地用作私人花園,後來捐贈出來由光牟、池月兩位法師改建為海幢寺,以《華嚴經》善財童子參學的善知識之一,海幢比丘命名。[2]清初順治間由曹洞宗第三十三祖道獨禪師(1599-1661)住持。
寺院最初規模並不大,在清代迅速發展成廣州最大的園林,並享廣州「四大叢林」之冠的美譽,是與清初三藩王之一的平南王尚可喜(1604-1676)廣州屠城血淚史有關。
清初的廣州屠城
明清交迭,鼎革之變,廣州遭到屠城的浩劫。甲申年(1644)三月明崇禎帝自縊身亡,五月清兵入京,開展清朝順治紀年,時廣東未被清朝攻陷,[3]抗清活動南移至福建。清順治三年(1646)十月,明代桂王朱由榔在廣東肇慶建立永歷政權。[4]清兵多次圍剽嶺南,圍新會城數月,令城中糧盡,出現「屠居人以食」[5]慘況。順治四年(1647)五月因大水患,清兵在海珠寺築砲臺,還擊民間反清順德余龍船隊。[6] 翌年清兵四月殺戮廣州無辜百姓數千人。[7] 順治七年(1650)春二月,清廷派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率軍南下,兵圍廣州九個月後,十一月初二,將廣州城攻破。進城之後,十二月朔二日下令屠城十日,七十萬人被殺,民居遂空。[8]
可能由於殺戮太多,尚可喜於清康熙五年(1666),豎立幽冥鐘(見圖一),超度亡魂,又購入寺旁田地,興建大雄寶殿,其後十年陸續購地擴建,現時寺內仍保存康熙年間鑄造的鐵鐘(見圖二、圖三)。
海幢寺的八十年變遷
民國初年,軍閥獨霸河南,將海幢寺南北兩旁的土地,分割出來建成南華路、同福路,寺院面積大幅縮減,部分土地落入私人名義,例如民國五年(1916)陸如磋將一幅土地捐給紅十字會,原是海幢寺普同塔的舊址範圍。[9]民國十七年(1928),海幢寺被沒收並改為河南公園,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改稱「海幢公園」。1993年,海幢寺恢復宗教活動,重修大雄寶殿,天王殿外石圍欄刻上清代海幢寺僧人的詩歌(見圖四),增添文化氛圍。2006年,佔地1.9公頃的海幢公園歸還海幢寺管理,歷經滄桑的海幢寺終於可復歸八十年前的佛教原貌。(見圖五)
現時從香港坐高鐵不用一小時便扺達廣州南站,乘站內連接的二號線地鐵,到市二宮站,沿同福東路出口往前走,會發覺這區仍保留不少舊式騎樓建築、售賣羊城點心、粥麵的民生老店。筆者向街坊問路海幢寺的位置,他們不約而同回答紅十字會醫院,過了醫院便見到一座嶄新的五層高念佛堂及北門入口。(見圖七—圖十)
海幢寺的八十年變遷
清初,海幢寺已是詩僧文會之地,自成詩社,詩作之多足以成集,寺內自設經坊,整理、編撰、出版經書及詩文集。「詩僧」是僧人與詩人雙重身份的結合體,方外之人,雖栖心禪寂,亦往往留情聲韻,或寫山水之樂、或懷古咏史、感慨抒情之詩。簡言之,凡能詩之僧,皆可謂之詩僧。
明清易代之際,遁入空門的前朝官員和知識分子並不在少數,為甚麼匯聚在海幢寺,並形成著名的詩僧團體?這與地域及歷代住持有關。廣州自明朝初已有賦詩結社之風,《乾隆番禺縣志》記載廣東「文會極盛,鄉村俱有社學文會,郎集社學,中大小俱。」[10]先有南園詩社、後有越山詩社、浮邱詩社、訶林淨社,清代有粵中詩社、白燕堂詩社等。海幢寺因地域位處城市關係,詩僧並非獨處山林隱士,而是活躍於城市,方便接引大眾,展現入世關懷。明末清初不少曾在明朝當官、或反清有識之士遁入空門,形成文人雅士凝聚在海幢寺研討佛經與酬唱。
除了地域因素外,這股尚詩之風與住持天然和尚函昰(1608-1685)有關。函昰是曹洞宗第三十四祖,是道獨禪師弟子。函昰曾經住持光孝寺、雷峰寺和海雲寺,與天界寺覺浪道盛均活躍江南及及嶺南粵東,兩人積極參與反清活動,投在其二人門下徒眾不乏遺民詩人如方以智、石濓大汕、澹歸等,是清初最大影響力及威望的禪師。近代學者饒宗頤教授曾言:
明季遺民遁入空門,一時才俊勝流,翕然趨向,其活動自江南迤及嶺南,徒眾之盛,實以金陵天界寺覺浪上人一系與番禺海雲天然和尚一系最為重鎮。[11]
函昰尚詩,鼓勵僧人學習詩文、書畫,常引領弟子唱和,他們間中唱和的雅事漸漸被社會關注,在廣州地區形成了詩僧群體,函昰憶述在順治六年(1649):「時縉紳文學並集為蓮社。」清代著名文人查慎行(1650-1727)的《海幢寺》詩,描寫海幢寺是前朝官員和士人出家之地:
海中衰復振,泒衍自天公。半是逃名客,群稱出世雄。[12]
「泒」是河名,反映海幢寺原址近岸。除了海幢寺,由函昰系住持的其他寺院也有詩僧群活動,包括番禺的海雲寺、丹霞山的別傳寺”、羅浮的華首寺、廬山的歸宗寺、棲賢寺、福州的長慶寺,交往酬唱限於曹洞宗同門僧人居多。道獨禪師下三世字輩按「函」、「今」、「古」為名,函昰的師弟函可、弟子今無、澹歸今釋、今覞、今種[13] 、古雲、古奘、古電等,在寺內寫詩之風歷三代師徒,長達二百餘年,詩僧群體有近百人之多,在清代嶺南形成 「海幢寺詩派」或稱「天然和尚詩系」,當中六十二位詩僧的作品收錄在《海雲禪藻集》。「海幢寺詩派」這名稱,最早出現於清光緒十九年(1893),何桂林給寶筏撰的《蓮西詩存》序中,序言同時記述明清朝代更替,滿清入關,遺民官員及文人遁入空門,將亡國之音的詩風帶進了寺院之中:
吾粵方外士以詩鳴者,俱本正聲,所以古今傳誦不絕。大率明季甲申、丙戌之遺老而逃於禪者多,如憨山之有《夢遊集》,……悉以海雲為宗,海幢為派,由源溯流焉。[14]
海幢寺詩風之盛、作品之多,順治十三年(1656)遂在寺內自設獨立印書坊,刊印詩集及佛教經論著作,最早刻印道獨的《華嚴寶鏡》,康熙及雍正年間續刻印函昰《瞎堂詩集》《天然和尚語錄》《楞伽心印》、函可《千山詩集》、今無《光宣今集》、澹歸今釋《遍行堂集》《粵中詩草》、古奘《虛堂詩集》、古雲《月鷺集》、晚清鑒傳《藏拙堂集》等。[15]描繪海幢寺形象的銅版畫、刻書、及僧人詩文集流傳海外,部分收藏在歐洲的圖書館內。
三百多年來海幢寺由園變寺、由寺變園、現在又再次由園變寺,見證這段反反覆覆、滄桑歷史的,是四百年前明代栽種的斜葉榕及鷹爪蘭,和躺在園內一角的康熙年間鐵鐘、千手觀音像碑、光緒年間婦女不准入寺參拜的石碑等(見圖十一—圖十四)。大自然的生命力比人或建築更悠久茁壯,難怪清代不少詩人墨客歌詠這株410年樹齡的鷹爪蘭,如澹歸今釋(1614-1680)《海幢鷹爪蘭做高仲常體》差不多每句都用疊字,頌起來鏗鏘,語調輕鬆:
春得長秋得養花,歇人稀成翠幌陰,屯香晴屯涼團團,如蓋莫比樓桑桑。
似藤微硬木微軟,深不見深淺不淺,疎疎排密密開好,風高為我徐徐來。 [16]
正如禮部侍郎金甡寫的《海幢寺》詩,當年的名園俱往已,至今只留下鷹爪蘭還生生不息:
香臺鷹爪蘭,紅枝隱蟲蠶,名園歸淨土,遺植留精藍。[17]
(待續)
[1] 林劍綸、李仲偉:《海幢寺》,廣州 :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一章第2頁及第九章第134頁。
[2]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中華大藏經》,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十二册,《入法界品》,卷四十七:“海幢比丘在昔能修習般若波羅蜜,入百萬阿僧祇劫,了無障礙。”
[3] 清·任果、清·常德:《乾隆番禺縣志》,卷十八,載故宮博物館編:《廣東府州縣志》,長沙:海南出版社,2000年版,第一六八冊,《事紀》,第422頁。
[4]同上註[3] :《乾隆番禺縣志》,卷十八 ,《事紀》,第422頁。
[5] 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八, 澳門 : 萬有書店 ,1967年版,四孝烈條,第145頁。
[6] 同上註[3]:《乾隆番禺縣志》,卷十八,《事紀》,第422頁。
[7] 清·成鷲:《紀夢編年》,載北京圖書館編 :《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北京 :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八十四冊,第106頁。清軍李成棟以為居民穿短結盟起義,凡見短襟者,”即棄市”。
[8] 同上註[3] :《乾隆番禺縣志》,卷十八,《事紀》,第423頁。
[9] 同上註[1] :《海幢寺》,第八章,第107頁。
[10] 同上註[3] :《乾隆番禺縣志》,卷十七,第392頁。
[11] 饒宗頤:《石濓大汕與澳門禪史序》,載姜伯勤編:《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 : 淸初嶺南禪學史硏究初編》,上海 : 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
[12] 同上註[3] :《乾隆番禺縣志》,卷十九,《古詩》,第530頁。
[13] 清·屈大均(1630-1696),明末清初著名學者、詩人,嶺南三大家之第一,在海雲寺出家。
[14] 清·何桂林:《蓮西詩存》序,載清·釋寶筏編:《蓮西詩存》,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上冊,第2頁。
[15] 同上註[1] :《海幢寺》,第四章,第44-47頁。
[16] 清·釋澹歸造,清·釋古芾、清·釋古踰編:《風流子·挽藥地和尚》,《徧行堂集》,《四庫禁燬書叢刊》, 集部,四庫禁燬書叢刊編纂委員會,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淸乾隆5年刻本, 上海圖書館藏.” 第128冊,卷44,第209頁。
[17] 同上註[3] :《乾隆番禺縣志》,卷十九,《古詩》,第530頁。